“林黛玉发疯文学”流行，从林妹妹到“林怼怼”，中间发生了什么？
在全民造梗时代，没有人能准确预测，下一个席卷全网的文学类型会是什么。
比如前不久，继“凡尔赛文学”“阿瑟文学”“废话文学”之后，网友们又智慧碰撞出了一种新兴文体——“林黛玉文学”，又名“林黛玉发疯文学”。
所谓林黛玉文学，顾名思义，简单理解，就是：以林黛玉的方式说话的文学。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网友戏仿的“林黛玉发疯文学”
在《红楼梦》中，林黛玉第一次“怼人”，是在第七回周瑞家的进大观园送宫花这一段。这是黛玉进贾府之后，小说中第二次具体写林黛玉开口说话。
但是这一回里林黛玉一说话，我们便发现她的变化非常大，从最初“步步留心，时时在意”，回答问题忖度再三，应答得体，突然变身“林怼怼”。
周瑞家的给林黛玉来送花，林黛玉问，“是单给我一个人的，还是别的姑娘都有？”，周瑞家的答，“各位都有了，这两支是姑娘的了。”林黛玉冷笑一声，“哼，我就知道，别人不挑剩下来的，也不会给我！”
这种变化是怎么发生的？
在北京四中的选修课“《红楼梦》文本细读课”上，于鸿雁、白楠茁两位老师带着学生细读了周瑞家的送宫花这一回，对林黛玉在进大观园后，第二次开口说话的这个名场面做了详尽分析。
两位老师还认为，这一回是对红楼梦正册十二钗已出场的十钗的巡礼——贾元春、薛宝钗、三春、李纨、贾巧姐、王熙凤、秦可卿、林黛玉……连带把红楼女儿们的性格特征和人生走向，做了淋漓尽致的描摹。
*以下内容摘编自《细读〈红楼梦〉：末世里的深情与荒唐》
黛玉第二次说话
周瑞家的和智能儿闲聊了一会儿，便往凤姐院里去。
“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，隔着玻璃窗户，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，遂越过西花墙，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。”（页107）
李纨因为是寡妇，不便戴花，这份礼物中是没有李纨的。
周瑞家的由梨香院而来，从东角门进入王夫人院内，之后从西角门出去，经影壁墙，进入凤姐院内。她先到东屋，这里是奶妈带着大姐儿睡觉的房间。因为是中午，大家都在歇午觉，院里很安静。贾琏正和凤姐在一起。周瑞家的不便见凤姐，由平儿转达薛姨妈的心意。平儿很快出来，拿着两支宫花，让底下人送到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处。周瑞家的最后来到贾母处，到黛玉房中，不过黛玉不在自己房里，正在宝玉房里解九连环。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黛玉刚到贾府时，黛玉、宝玉吃住都和贾母在一处，晚上睡觉一个在碧纱橱内，一个在碧纱橱外。他们此时已经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间，但平时仍常常一同在贾母处。
周瑞家的锦匣里现在只剩下两支宫花了。
“黛玉冷笑道：‘我就知道，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。’”（页108）
周瑞家的不敢接话、辩驳。实际上，最后到贾母这里，并不是有意为之，只是顺路而已。
三春和王熙凤在接过宫花时，都答复感谢周瑞家的，感谢薛姨妈。然而黛玉却全然不顾这些。
1987版《红楼梦》周瑞家的
这是黛玉进贾府之后，小说中第二次具体写她开口说话，她一说话，我们便发现林黛玉变化非常大。
刚进贾府，林黛玉“步步留心，时时在意”，她仔细观察荣国府的宅院，记取行路拜见长辈的路线，揣摩座位的尊卑，观察贾府人的言行，对答问题忖度再三，为惹得宝玉摔玉而心下不安，这是一个心思缜密、聪慧美丽、纤弱而又坚强的小女孩儿。
小戏骨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此时面对周瑞家的，黛玉仿佛变了一个人，她口无遮拦，毫不忌惮。
在很多读者心目中，林黛玉寄人篱下，孤苦可怜，不过，此处她的语调和神情，很是令人吃惊。
从小心谨慎到肆无忌惮，这样的变化怎么会如此之大？
其实，原本中间还有一个阶段的：
“自在荣府以来，贾母万般怜爱，寝食起居，一如宝玉，迎春、探春、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；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，亦自较别个不同，日则同行同坐，夜则同息同止，真是言和意顺，略无参商。”（页68，下同）
“言和意顺，略无参商”，在宝黛之间的关系上，林黛玉是有过性情温和的阶段的。那是什么让她发生了第二次改变呢？
“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，年岁虽大不多，然品格端方，容貌丰美，人多谓黛玉所不及。而且宝钗行为豁达，随分从时，不比黛玉孤高自许，目无下尘，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。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，亦多喜与宝钗去顽。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，宝钗却浑然不觉。”
黛玉有其缺点，“小性儿”，可谓是对“孤高自许，目无下尘”的俗解。而宝钗不仅容貌出众，性情也豁达平和。
小戏骨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“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，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，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，并无亲疏远近之别。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，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。既熟惯，则更觉亲密；既亲密，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，不虞之隙。”（页68—69）
宝玉的心情更合常理。恰是因为将黛玉看得亲密了些，却反而对黛玉求全责备了。关系越亲近，难免越苛责。
宝玉多说话，又会进一步惹黛玉生气，黛玉生气了，宝玉便总是妹妹长、妹妹短的俯就她，宝玉就是这样在意黛玉。
黛玉在送宫花这件事上做得并不得体，宝玉似乎已经见惯了，而且不以为意，他既没有安慰黛玉，也没有附和黛玉。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这似乎是不错的处理方式。他立即将话题转换了一下，他问周瑞家的，宝姐姐在家做什么，周瑞家的说宝钗身体不舒服。
“宝玉听了，便和丫头说：‘谁去瞧瞧？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，问姐姐是什么病，现吃什么药。论理我该亲自来的，就说才从学里来，也着了些凉，异日再亲自来看罢。’”（页108—109）
宝玉要打发人去问候宝钗，黛玉却也不反对。黛玉在这一次的正式出场里，每次表现，似乎都出人意表。
其实，正是因为在宝玉的言辞里，黛玉已经听出了宝玉此刻情感上的远近亲疏。
“我和林姑娘”，宝玉表明，请安问好，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，我们总是这样一起做事情的，他没有将黛玉放在一旁；“才从学里来，也着了些凉”，听到宝钗身体不舒服的消息，应当立即去看望，不过，这会儿正在陪林妹妹呢，而且，林妹妹没有说去看，宝玉自然也先不去看了，那就只能随便拉一个借口搪塞过去。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一个兜兜转转的差事
周瑞家的接了薛姨妈的差事，先到王夫人正房后头的三春处，又前往凤姐那里，最后，往贾母处找黛玉。路上碰到自己的女儿从婆家过来，女儿说自己丈夫酒后与人有了纷争，被告到衙门里了。周瑞家的说，
“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”“这有什么，忙的如此”“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，就急得你这样了”。（页108）
俗话说，一人得道，鸡犬升天。在贾府做奴仆，府里是奴，出府后，在外人看来却是手眼可通天的人物，摆平诉讼官司，是一件小事。
“原来这周瑞的女婿，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，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，故教女人来讨情分。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，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，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。”（页109）
冷子兴，原来是周瑞的女婿，怪不得他可以演说荣国府呢，却原来他的岳父岳母都是荣国府的奴仆啊。
读到这里，恍然大悟。不止薛蟠不怕人命官司在身，不止贾雨村讨好荣宁二府和王子腾，多少人都依傍这棵大树呢。
《红楼梦》写四大家族炙手可热，并不仅仅表现为主子们的显赫富贵，更巧妙处恰表现在这些小配角、小人物目无王法、自得自大上。
小戏骨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第八十八回，鲍二（曾由贾珍安排侍候尤二姐，尤二姐进入荣国府后，鲍二便跟了贾珍）和周瑞起了争执，在争执中周瑞辩解说：
“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，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，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，何况这些零星东西。若照鲍二说起来，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。”（页1234）
贾珍如果此时调查一番，也还算是有头脑的。周瑞一定是辜负了主子的信任。但贾珍让鲍二的赶紧走，让周瑞干自己的事儿去，相当于什么问题都没解决。
周瑞的干儿子何三为周瑞抱不平，来找鲍二，两人打起来。贾珍命人将两人各打了五十鞭子。别说争执双方矛盾没有得到解决，就是其他下人听了也议论纷纷。这便是贾珍管家的方法。
这一事件为后来鲍二告发何三引来盗贼等埋下了伏笔。这也是为什么抄家之后，贾政等才知道，所有的田产已是寅吃卯粮了。
小戏骨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《红楼梦》写了上层人物的龌龊不堪，但它也写出了下层人物的见利忘义。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，在贾府事务里，周瑞主要负责春秋两季地租，从后面的情节可以看出，周瑞从中获得巨大盘剥利润，贾府主子们疏于管理，最后竟是一摊烂账。
周瑞的妻子，也就是小说中称呼为“周瑞家的”，她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，有时也应承一下各处主子们的吩咐。薛姨妈让她去给姑娘们送宫花，并不是什么难办的差事，不过，却也够她遛一大圈儿的。
这一兜兜转转的差事，让我们再次温习了贾府后院的布局，让更多的小丫头们正式出场，让我们知道了甄英莲的故事进展，道明了冷子兴的身份，说清了宝钗的冷香丸，表现了林黛玉的性格变化。
更有意思的是，十二支宫花，是宫里的新样式，连带着贾元春，一路送过去，送到红楼女儿们手上，我们发现这个过程，完全可以看作是对正册十二钗里目前出现的十钗的巡礼——贾元春、薛宝钗、三春、李纨、贾巧姐、王熙凤、秦可卿、林黛玉，只差史湘云和妙玉。
这便是红学家们所称道的，《红楼梦》娴熟运用“一笔多带”写作手法的具体表现。
相关图书
《细读〈红楼梦〉：末世里的深情与荒唐》
作者:于鸿雁，白楠茁
教育科学出版社有限公司
2019年10月
脱胎于北京四中“《红楼梦》文本细读课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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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之川主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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